（一）

      黄山找不到他们家的老屋了。

      黄山是“黄利记”的后人，他工作的地点离他祖父和父亲出生的老屋仅仅百米之遥，当他信心满满地将我领到龙缸弄深处一栋房子前时，我对现在已是变电站的这个砖混建筑充满狐疑，我实在没有办法将它和111年前的老字号牵连起来。

      弄堂更深处的一位老妇人告诉黄山：你们家的老屋早拆了。

      告诉黄山他们家老屋早被拆除的那位老妇人，住的房子据说曾是一大户人家的仓房，这一建筑有着朴素的门与窗，却同时有着高与大的空间，非常符合仓房的设计。紧挨着这一仓房的，是一组有着厅堂与天井的庭院，据说是那大户的家——如此的空间占有，就是今天也是一种气派与景象。

      但它并不是龙缸弄里真正的大户。

      更早的时候，《瓷都晚报》的记者曾先后两次提及“黄利记”在景德镇的存在，考据出它应该是龙缸弄里最大的瓷器制造商，而且，生产的是与龙缸弄名副其实的大缸。尽管在千年瓷都的景德镇，龙缸弄的历史远远悠久于“黄利记”，其可圈可点的建筑与人物，应该会有更多的存在……但毕竟有史可查的历史非常有限，而口口相传的民间记忆，不仅时间上难以绵延婉约，就是空间上也每每因为不敌灾难与时世更迭而物换星移。

     “黄利记”也许是龙缸弄最悠远的记忆，甚至最后的薪火相传。

      （二）

      和中国南方的建筑物类似，景德镇的老房子一般也是由砖、木、石三种材料构成，唯一区别在砖上，景德镇的窑砖因为材料的特殊而更具永恒性——其实，所谓住宅，只要不偷工减料，而且采用正确的建造方法，即使是木造建筑，在结构上也可以很轻易地保持一百年左右——曾经有西方建筑师将“变旧之后是否依然美观”作为判断材料好坏的标准，这个“变旧”的过程，其实正是一种人的痕迹重重叠叠的过程。

      所谓“岁月留痕”。

      日本著名的住宅设计师中村好文在他的《住宅读本》中，有这样一段文字：

      在残留着一些古老街道的京都，面向道路的极细格子窗，擦拭得一尘不染，看起来仿佛是散发着迷人触感，实在令人神往。像这种需要注重每日维护工作的地方，不光只是在日本而已。我曾经在意大利南部的阿贝罗贝洛的街上散步时，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，拿着抹布擦拭街道的石板路面。而我的朋友三谷先生的小屋内的栗木地板，虽然不会像阿贝罗贝洛的老太太一样每天用抹布擦拭，但是，岁月这块勤劳的抹布，却每天都在擦拭着，不知不觉中，产生让人想用手掌去轻抚色泽漂亮的地板。

      应该这么说，对建筑物的恋旧情结，是人类的天性。

      因为在那些曾经沧海的建筑物上，附着了太多人的痕迹。之所以说“变旧之后依然美观”，是因为在那些变旧的木头和石头上，日渐清晰的纹理记录的就是一代一代人的摩挲，它的陈年美丽，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感叹与沧桑。

      （三）

      手头有一张手绘的“黄利记家族世系图”。

      1882年，临川凤岗乡高桥村的16岁少年黄国华来到景德镇时，应该没有想到他会为这座城市留下一段值得显赫的历史，但他一定会希望自己的未来会后继有人，人丁兴旺——在黄国华和妻子吴明仙一气生下8个儿子之后，他的家族世系图就注定会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。

      这是一部典型的中国近现代史的家族版。

      记得有一年，省内著名作家熊正良到景德镇来，想就都昌人大规模移民景德镇这一历史写一部电视连续剧，这个计划后来是因为什么原因没能实施我不知道，但我觉得这对于景德镇来说，应该是一件非常值得一做的事儿。

      “匠从八方来，器成天下走”，这是景德镇的历史。

      对类似“黄利记”这样曾经的景德镇大宅门的研究，很容易活化景德镇的地方志，而对其先人的考据和其后人的追踪，也能为景德镇的文化找到丝丝缕缕的渊源与流长。比如“黄利记”后裔中才人辈出，这个高比例成材的家族，无疑受益于其家族陶瓷产业的兴旺，没有富裕的家族资助，后人中如何接受高学历的教育？而没有教育，又何来才人辈出？

      类似“黄利记”这样的大宅门，景德镇应该不少。

      如果有关部门能有意识地将这些大宅门一一搜罗，恐怕不仅会打捞出很多景德镇的历史故事，更有可能编织出一张庞大的乡党联络图——无论从什么角度看，这样的功课都是非常值得去做的——如何在经济发展的呼声日益聒噪的今天，保留一脉人文？应该是每一个景德镇人思索并行为的日课。龙缸弄里那些残存的含蓄典雅的门窗陈设，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点精致文化的象征，我们今天即使可以用高价买到古董，却终究买不回需要后天慢慢养成的一种特有的人文气质。

      这是我们研究“黄利记”这样的景德镇大宅门的现实意义。